花藤法情
韩巍 黑龙江省拜泉县法院 书记员
一 花家
李藤见花老爹埋头用力的弹着手里的半截旱烟,赶紧把桌上的烟缸递过去。花老爹抬了头,嘴唇微微翕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李藤注意到他平时引以为豪的那几根长寿眉此时却那么突兀而孤单的耷拉下来,好像本就与这张脸格格不入。
花老爹祖姓胡,因家里以养花为业所以小镇子上的人都称其花老爹。他小时候没了父亲,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带着他改嫁,由于日子过得太清苦,所以到三十多岁才说上媳妇儿。花老爹倒也聪明,婚后两口子琢磨出个养花的活计,悉心照料的鲜花每个礼拜都要送去县里的花店,时间久了家里也慢慢有了点儿积蓄。花老爹婚后得了个宝贝儿子,因为中年得子,所以夫妻俩特别溺爱这个孩子,宁可自己紧吧点儿,也不让儿子受委屈。可惜孩子不争气,中学都没读完就辍学,纠结几个镇上的小流氓吃吃喝喝,时常偷花圃里的钱散给几个“小弟”花,左邻右舍在背地里送他一个绰号“花癞子”。
花癞子23岁那年吵着让老爹给他娶媳妇儿,花老爹犯了愁,儿子虽然长得健全,但是“癞子”的名声在小镇上已经传开了,叛逆的性格让老两口子费劲了心思。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是癞子主意正,任凭怎么巴掌皮鞭还是苦口婆心,他就像块滚刀肉,不但软硬不吃,脾气反而更加暴躁,偶尔还会跟爹妈起口角,甚至推搡几下。花老爹见教育没什么效果,又舍不得真的往狠里打,就只能任由癞子性情行事。可是真到了要成家的年龄,老头儿也愁眉不展,儿子再不争气也要给他个家不是。无奈的花老爹只能托媒人在附近十里八村没出阁的大姑娘中给介绍介绍。
媒人收了钱,倒也办事,介绍了附近一个穷村里一户更穷的人家。这姑娘叫妮儿,人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家里条件太差,没上过学。她爹出去打工时在一场事故中腿被压瘸了,工头儿给的几个医疗赔偿的钱儿连药费都没够。娘天生眼睛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干点儿针线活给家里添补些家用。花老爹领着儿子去姑娘家看了,癞子挺乐意,老爹则更多了一分对姑娘的同情。
虽然缺颗门牙兜风,但儿子结婚那天花老爹仍然咧嘴笑个不停。可好日子不长,婚后一年妮儿的肚子一直都没有动静,这可急坏了老爹,更急坏了癞子。因为怀孕的问题癞子没少跟媳妇儿争吵,埋怨她不争气。吵得没办法了,妮儿把手里活儿一撂,拉着癞子说:“走,去县里找人给个说法。”
从县里回来的路上妮儿一直不说话,走路也很轻很轻,好像自己是个罪人一般。花癞子心情复杂,一路踢着道边儿的石子儿,手里拿着检验报告单,脑子里回想着医生的话,她说妮儿是先天不孕症。
那天以后,花癞子更是变本加厉的在外面耍,经常醉醺醺的半夜回家,进屋就把妮儿被子一掀,嘴里又喊又骂,老爹拦也拦不住,只能看着他整夜不让人消停。而此时的妮儿却像个木头,不哭不闹也不搭理癞子,只抱着腿坐在炕梢,若有所思。
二 诉状
周一那天一早,李藤刚坐定,妮儿就敲了敲他办公室的门。他愣了一下,示意她进来。
妮儿把手里的纸张放在李藤桌子上,悠悠的说,“这是我请法律所的人代写的,我请求离婚。”李藤看了一眼诉状上的请求,妮儿要净身出户,只求跟花癞子离婚。
李藤问为什么要离,她目光坚定,应道:“过不下去了,整天吵架,喝醉的时候还会动手。”说着给李藤看胳膊上的淤青。李滕试着劝了两句,见妮儿好像铁了心似的,就没再说什么。想着先通知被起诉人花癞子,等俩人坐到一块把话说开了调解工作也会好做些。
下午,花癞子满身酒气的来了李藤所在的派出法庭,一头雾水的问李藤,“法官同志,你找我来这做啥子,我弟兄们听法庭的人喊我来都笑我哩。”李藤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你媳妇儿起诉跟你离婚呢。”
话音刚落,花癞子好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酒也醒了一半。他半晌没吭声,后来索性蹲在地上吧嗒吧嗒的吸烟,一根接一根。李藤也不理他,一边忙自己的工作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花癞子终于开口了,“离也行,但是得把俺爹给的彩礼钱返回来。”
李藤回想起当时听到这话的反应,差点一巴掌掴在他花癞子脸上,现住还忍不住想笑。还好当时他忍住了。李藤懂自己的法官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必须是中立的,最正确的角度就是客观和公正。他虽然年轻,但是办案却很有经验。从大学毕业考到县里的法院后,李藤就很受领导重视,现在镇上的派出法庭锻炼也是为了以后回县里更好的发展和提拔。想想来法庭也有两年多时间了,离婚的案子没少接。法庭奉行的宗旨都是尽量调解,能调和不调离。但是说心里话,这桩离婚纠纷中,他打心里不希望妮儿再跟这样的混蛋过了。可他还是例行公事的罗嗦着,“你们还有继续过下去的可能,不要一时冲动让自己后悔。我们办案人员都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花癞子闷闷的应道,“这婆姨不能生娃儿,俺家总不能因为她成了绝户吧。”这回轮到李藤没话说了。确实,在这样封闭的小镇,某些民俗还被完整的保留着,传宗接代对一个家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李藤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喊妮儿过来,说明了癞子要彩礼的想法,妮儿傻眼了,喃喃解释道“彩礼钱一小部分给双方父母添了衣服和家电,剩下的都用来贴补家用了,花的差不多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噙在眼圈里了。她抖着声音继续述说着,“李法官你也知道,癞子他花钱大手大脚的,他总从我这里拿钱。现住让我一次返那么多彩礼钱,我就是卖血也来不及啊!”李藤同情妮儿,努力的劝了癞子半天放弃这个要求,但是花癞子就像一头犟牛,死活不让步。李藤胸口憋着气,说明天上午你跟你媳妇儿再来我这儿一趟,把你爹妈也喊来。
三 开庭
第二天一早,阳光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花老爹和老伴儿却早早的跟着儿子儿媳等在法庭院儿里。李藤一走近,发现妮儿的爸妈竟然也赶来了。花老爹此刻一脸抹不开的跟妮儿的爹解释着什么,见李藤来了匆忙迎上去:“李法官啊,我家儿子儿媳闹别扭哩,都是孩子,做事儿欠考虑,这庭能不能别开了,啊?”李藤放慢语调答道:“花老爹,这不是我们法官说了算的,要看你儿媳妇肯不肯撤诉。她不撤,我就得审。”花老爹颤着身子转身看着儿媳妇儿,妮儿低着头,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爹,你别劝我了,我定主意了。”
一行人来到审判庭,李藤在构思着庭审提问的结构和顺序。现在夫妻俩对离婚意见不一致,花癞子不同意离,除非能返还彩礼。李藤已经为妮儿打算好了,即使判离后花癞子再起诉返还礼金,他也会努力维护女方的弱势地位。昨晚他已经翻阅了一些法律实务的学者关于彩礼的主流意见,心中大致有了想法。他知道像这种情况,如果妮儿能证明大部分彩礼款都用来共同生活了,返还自然就只能是少量数额的。但显然妮儿拿不出这样的证据。而另一个切入点,就是争取证明导致离婚这样的结果,被告花癞子也要承担部分过错,这样彩礼返还数额也相应会减少很多。况且妮儿没有收入来源,本来就是应该照顾的对象。
新来的小书记员就位后,李藤正式开始审理了。过程很简单,因为双方都没有提供什么相关证据,这是他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但也有他没有预料到的,就是在法庭辩论过程中,花癞子不再要求返还彩礼,只说同意原告的诉讼请求。花老爹在下面气的指着花癞子大声骂着,老伴吓的赶忙捂住他的嘴。李藤目光移到妮儿的爹身上,见老头低着头不停叹气,不由得一阵疼,好像这气叹到了他的胸口压在心上。
李藤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成定局了,宣布休庭正要离开时瞥了一眼花癞子,无意中看见他眼角竟然挂着一滴泪。李藤猛一拍脑门,瞬间明白了什么。
四 藤
李藤审理结束后没有急着写审理报告,因为他已经大概知道了案子的结局。
隔天的下午,阳光和煦,懒洋洋的洒在后山上。刚钻出土的绿色还没有连成片,生命的力量却蔓延整个山坡。
李藤和花癞子并排坐着,任风从后背悠悠的吹过来,吹的衣袖在胳膊上舒服的抖动着。“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的。”李藤先开口了,“李法官,你费心了。我花癞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明白娶了这样通情达理的媳妇儿是我的福气。开始我说要回彩礼其实是想吓她不要离婚。她家穷,还不起这钱,到时候自然照样得跟我过日子。可这个傻婆娘,不撞南墙不回头,硬是要离。其实我也明白,她是怕不能给我家传宗接代,毁了这根血脉。开庭前一天晚上我死活睡不着,就想,我花癞子长这么大,没给爹省过啥心,好容易娶个好媳妇儿,还不能让俺爹抱上孙儿,心里愧得慌。”花癞子边说着边偷偷抹着眼泪,“我没想跟妮儿分开,但是我心疼爹,我咋个能让家族绝户,咋个能那么自私。”此时的花癞子已经泣不成声,李藤等他慢慢冷静下来,说了句:“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啊。”花癞子没听懂,别过头去看坐在身边的法官,此时李藤的脸在阳光的映衬下,少了几分严肃,癞子恍惚间觉得他更像个小孩子,但目光却深邃悠远。
李藤好半天才又开口:“我不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被生父母过继给了姑妈。姑妈家条件好些,有四个女儿,只想要儿子。家里为了减轻生活负担,就把姑妈最宠爱的我送了过去。姐姐们大些,比我懂事早,知道我不是亲生弟弟,有时候也会偷偷欺负我,但是每次被养母知道后都是一顿胖揍。时间长了,亲情逐渐取代了隔阂,姐姐们会把我当亲生弟弟一样疼,还帮助我消除心理阴影,经常带我去生父母那里小住。两家人相处的非常融洽。最幸福的是我,同时享受两对儿老人的关爱,虽然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但负担也是甜蜜的。可是前年,我最深爱的养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我连给他买块最爱吃的核桃酥的机会都没了,才知道失去以后总是会懊悔很多事情,不该跟他争执、不该那么少时间去看他。”李藤顿了顿,从地皮上捋一截青草,绕在手指上,貌似在把玩,却更像是在控制情绪蔓延。“癞子,你现在爹妈都健在,不但不用你侍奉,老两口身子骨硬实的还能补贴你的生活费用,媳妇儿善良肯干,是时候想清楚自己的路要怎么走了,免得失去时才遗憾那么多的不该。儿孙最重要的是孝敬,而不是继承,不是一条跟上的瓜栓久了还是会爬满一个藤。家人间的关心和爱才是最不可取代的根。”
五 后记
李藤远远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一路小跑,就知道是妮儿。他心里清楚,她是来撤诉的。尽管比他预期的要晚些,但还是来了。看来花癞子要劝服这个倔强的女人确实花费了不少功夫。
虽然只是淡淡的笑着,但是红润的面色还是泄露了妮儿难以抑制的幸福和欣慰。她站在门口,手搓着衣角,啜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李藤正在门边儿整理卷柜,看见她这样也只是微笑,不说话。妮儿低着头说,“都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您的大恩大德,要不,要不我给您跪了。”李藤忙拦住妮儿,“大妹子,你家男人其实本性不坏,那天开庭,我看见他流了男儿泪,我就知道事情有转机。以后你多管教他,他会慢慢对家有责任有担当的。”妮儿忙不迭的点头,“是哈是哈,他现在都变了个人似的,反而倒过来跟我讲道理呢。但他说这些理儿都是在你那儿现学现卖的。哈哈。”
那以后的日子里,李藤还是在镇子上忙忙碌碌的,关于花家的闲谈他也偶尔听得两句。据说花癞子仍然纠结几个小弟,但是不是抽烟喝酒,而是每天带他们跟着媳妇儿去花圃吭哧吭哧的学施肥育苗,还听说,过几天小两口打算去县里领养个娃儿。李藤心里觉得他越来越离不开这个镇子和这个法庭了。这里的生活虽然简单,却教给他很多法律最深层的精神和取舍。看到每个出出进进的人都对着他咧开嘴巴真诚的笑,他觉得这是法律职业赋予他最好的回报。在他这里,法律不是严肃而冷冰的,反而是有情有义的,是符合最质朴的善良风俗和道德的。
清明那天,他去花癞子那里买了束鲜花,去墓地看了看养父——一个老法官。石碑立在那儿,仿佛想要告诉来看它的人,躺在这里的老法官生前像自己一样坚实挺拔。养父对他的期望,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共和国法官。李藤抬起头,看着天上云慢悠悠飘过,感觉自己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作者简介:韩巍,1986年10月25日出生。2010年3月-2011年12月就读于武汉大学,获得硕士学位;2012年1月至今,工作于黑龙江省拜泉县法院。